朱砂

凤凰劫【灿白】

这么多年,他一直都在做一个梦。
梦境中,一团绝美绚烂的光芒,一只灿烂如火的凤凰。
而他,站在离天际最近的地方,脸庞被凤凰的火光晕染着绯色,双眸之中,除却了天地,只有那一刹那的凤舞九天。
最是一刹浴火芳华,一瞬之间,天地长明。
而他在目睹了这只凤凰最惊艳的一刻之后,他的世界最终燃烧成烬,归于虚无的黑暗。

有时候,伯贤会想,是不是他真的遇见过一只凤凰,遇见过它浴火的一幕,因着这样的机缘,他才失去了眼睛,失去了他永久的光明。每次梦醒,他都会自嘲的笑笑,这样绮丽的一幕,怎么可能让他这样平凡的俗子撞上?若是真的有,会是在前世吗?前世,前世,前世究竟生了什么样的罪,今生,上苍竟要夺走他这一生的光明。
伯贤蓦地抱住了自己,屋子里有点凉,窗外怕是又起风了。没有了视觉之后,伯贤的听觉和触觉都在无形中被放大了数倍。习惯之后,他也就学会了去享受这无边寂寥的永夜。

窗外风声突兀地呼啸,伯贤静静的听着风声,如同一枚石子搅乱了一潭死水,搅乱了伯贤平淡的夜。因他看不见,所以他并没有察觉,风声呼啸之间,窗外突然亮如白昼。模糊的人影自光中来,循着伯贤的所在。
会是谁。
你看那个人,像不像是,凤凰。

天际才刚刚破晓,已是清晨。伯贤推开了门,贪婪地呼吸着山里混着露水的空气。因为经常做梦的缘故,伯贤总是很早就起来,虽然看不到日出的样子,但清晨的空气总是令人舒服的。今晨,他还闻到了好闻的松脂气味。
“ 门口,可是有人?” 他这样问道。
没有回答,但伯贤却触到那人的衣角,他能感觉到那人是个高大的男子。伯贤淡淡的笑笑,
“ 你也看到了,我看不见。”
依旧没有回应,但不知为何,伯贤却可以感受到那个人正在直视自己的双眸。他不得不再次开口: “ 先生,可是有什么事?”
那人依旧没有说话,却忽然握住了伯贤的手。那是一双干燥柔软的手,透过掌心,那是他温暖的源头。伯贤慌张的抽出自己的手,仓促之间,他仿佛听到了那人不知所措的呼吸声。
伯贤最终决定不再管这人,他摸着墙边顺利找到了放置在墙边的拐杖,那是他的老伙计。他缓慢的向山下走去,一步一步中,他自然也听到了身后那人跟随他的脚步声。

下山的路,是伯贤早就走熟悉的了。今日若没记错,应该是早集的日子。运气好的话,他可以换多一点米面。身后的人还在亦步亦趋的跟着,恍惚出神间,伯贤腿一软,没有注意到面前的树杈,快摔倒的时候,那双手再次稳稳地托住了伯贤的身体。伯贤被那人圈在身前,惊慌中他准确的捕捉到了身后人的心跳。
“ 多谢了,可是,你究竟为何跟着我?”
伯贤靠着那人的胸膛问道,意料之内的没有回答。伯贤微微笑道, “ 也罢,你不想说,有一天想说了自会与我说。我要去集市,你可是要同行?”
手掌再次被那人握住,那双柔软温暖的手,在伯贤的掌心温柔一敲。那就算是回应了。

被牵引的感觉容易让人有归属感,伯贤其实一直在抵抗着这样的归属。这些年,他一直都是孑然一身,山高水远,但他心如明镜,那样比翼双飞的陪伴,他本就无福消受。

可却因着这突然出现,并且日复一日追随他的少年,伯贤的心开始有了动摇。

“ 可以告诉我,你的名字吗?”
掌心里,手指滑过伯贤如凝脂的皮肤,很痒。一笔一划,那人在写自己的名字。
“ 灿烈。” 伯贤念出了他的名字。
灿烈,灿烈。他的心里无数次回念着这两个字,像是亲吻着情人的唇一般轻柔珍重。
灿阳如火,烈火如歌。真真是好名字啊。
若我能从这无边黑暗中挣脱而去,我真想看看你的样子,是不是也如你的名字那般,公子世无双。

春夏冬雪,岁岁年年。灿烈追随着伯贤,在这山中,已不知度过了多少年。
伯贤依旧会做梦,梦见那只浴火的凤凰,在最烈的火光中,依稀能看到人影的所在,凰翅大展,一刹那的旖旎辉煌,那火光中的人儿,等待他的,便是烈火焚身。
伯贤不顾一切的冲过去,也不管他的前方是深渊峡谷,究其命,只为一探凤凰真容。那是他的业梦,是他的执念,也是他的心魔。
可最终,没能看清凤凰的相貌,等待伯贤的,只有堕入深渊的轮回。

灿烈守在伯贤的榻边,伯贤入梦的表情,一丝一扣都入了他的眼。灿烈修长的手指轻柔的抚过伯贤的额头,似是如此,他就可以抚平那不安的眉头一蹙。

折磨你数年,如今,我来还我的业障。

佛说,凤凰的一生,会遇上一个凤凰劫。渡了劫,方可涅槃而生,羽化登仙。
伯贤是凤凰的劫,如今这凤凰化作了人形,唤名为灿烈,为的是渡劫,为的是成仙。

惊梦,梦醒时分。
伯贤蓦地睁开双眼,从那梦中逃脱,即使醒来以后,入目处仍旧是漆黑。
茶色的瞳无意间与灿烈对视,即使他看不见,即使那双眸子失去了灵动的神色,但目光所掠之处,仍是潋滟如水般深情。
“ 灿烈”,他轻唤他的名字, “ 可是天亮了?”

灿烈的心,便就在那对视之间,被击中了。蛰伏许久的爱意,忽的如蝴蝶般翩跹而出。
我为的是羽化登仙。
此刻呵,佛轻扣你的心门,你为的,可还是成仙?

灿烈的手指在伯贤的掌心中轻轻一敲,伯贤便知道,天亮了。梦也已经过去了。

如此,他不知自清晨醒来多少次,他亦不知床榻守护了多少晚。
一人不语一人不厌低声喃,一人垂眼一人看遍世间景。

一只凤凰的爱,那便是决定一生一世的守护了。佛冷漠地看着这只渡劫的凤凰,佛什么都没有说,关于天命与轮回。不可说,不可说,多说是错,说多是劫。
本就是他二人的劫。

于是在某天,伯贤毫无预兆的坠入病榻,生命的流逝在他的身上加快了速度。而双眼只剩下黑暗的他,什么都看不到,看不到自己憔悴的面容,亦看不到灿烈疼惜的脸。
“ 灿烈…你知道吗…” 他连呼唤都是薄如蝉翼的, “ 我快要死了…我知道…其实我以前真的…真的设想过自己老死的那一天,在我的设想里…最后到尽头也只有我一个人…所以,所以我真的..很谢谢上苍让你来陪我….灿烈,如果我能看见…我真的..真想看看你的样子。哪怕..只有一眼。”
我这一生,本就是茕茕孑然,万象成空。唯一值得惦念的,只有那梦中的凤凰,我梦了它无数次,也寻了它无数次,那是我的执念。可如今,还多了一个你。灿烈,真好啊,尽管我从未看过你的面容,尽管我是那么的,那么的想看你一眼。
“ 伯贤。”
低沉好听的嗓音,如同夜里最冷最亮的星子,忽然的就坠入人间。伯贤被这一声呼唤所点亮了,他颤抖着嗓音喊道, “ 灿烈…”
是你吗,真的是吗。
伯贤的手慌乱的摸索着,直到寻到那人熟悉的温度。手掌再次被人翻起,修长的手指一笔一划认真的写道, “ 伯贤,伯贤。”
声声慢兮,声声缱绻。
“ 我的伯贤,我不会让你死的,我要让你,看见这个世界。”
伯贤满意的阖上眼,泪水自眼角滑落下颌,温润的触感,是灿烈在亲吻他的泪水。
“ ..我本以为,你不会说话…已经很好了..真的。”
我大限将至,在死之前能听见你的声音,那么下辈子,我也能寻着声音找到你。
“ 下一世….” 伯贤用尽了力气,握紧了那只手。下一世,你一定还要来找我,我们约定好。
灿烈亦用力的握紧了伯贤的手,即使那只手已无力垂去。灿烈的手颤抖着,他不断喊着他的名字,他后悔了,他真的好后悔啊,为什么一开始要装作不会说话的样子,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开口唤他。
“ 伯贤,伯贤啊…”

除了呼唤他的名字,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要怎么说,伯贤是因为我动了情为了偿还我的情劫而死。要怎么说,我下凡间本就是为了还他一世长明。要怎么说,只是因为我贪恋情爱,自私的选择了追随,没有给他带来光明,带来的只有死亡。
心口骤然间的疼痛,他咆哮着问佛,为何!为何是他!为何你选了用他的眼睛来为我浴火!为何不能是别人!
佛说,一切自是定数,自是缘。他已经死了,你若选择下一世继续追随,那便缘起,你不找了,便是缘灭。而你,也永远不可能渡了劫。

我的劫。我们的劫。凤凰劫。
佛祖从成百上千个人中选了一个伯贤,于他来说,凤凰只是个遥远的梦。可佛让他真真切切的站到了凤凰的面前。他看着那只被火光吞噬折磨的凤凰,心里猝不及防的一痛。
佛问,你可愿帮它顺利浴火?
我该如何?
若是需要用你的眼睛为他浴火,你可愿?
我…
凤鸣响起,恍惚能看到那人烈火焚身的模样。分明是没有见过他的,但伯贤想,那应该是个如玉的公子,是凰之神君。
我愿意。
于是,伯贤付出了他珍贵的双眼,付出了他一世长明,助他百日浴火,助他凤凰于飞。
自此,他成了凤凰的劫。生生世世,不得光明。

灿烈站在佛祖的面前,毅然决定堕入六道轮回。
他要去寻他,这一次,他一定,一定不会贪心,他会认真的渡劫,还他双眼。
然,佛只有一句,万丈红尘,皆黄粱一梦。

这一世,伯贤是一个树妖。 灿烈找到他的时候,他正在努力修炼成人形。因着这天生的盲眼,伯贤的修行要比同类慢的多。灿烈看到他的时候,他的四肢还保留着树的样子。
灿烈笑了,终于,终于。
他走向他,走向那笨拙的树妖,轻轻握住了他细小的树干。
“ 面前,可是有人?”
灿烈低头念出咒语,一道光忽的照耀在伯贤的头顶,他笨拙的树干,在那个刹那变成了一双纤纤玉手,肤若凝脂。
伯贤看不到,面前的灿烈,微微一笑,恍若神祇。
“ 伯贤。”
“ 你是谁?”
“ 伯贤,伯贤。”
“ 你来找我,究竟是为何?”
“ 为了…守一个约。”

他依然追随他,随他修炼,助他修行,随他一路回妖界。
妖界定河之外,伯贤站定,伸出双手凭着气味,触碰到那人的衣襟,继而将那双手覆盖到他的心房。
“ 你跟了我这么久,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“ 灿烈。”
灿烈这样说着,然后握住那双手,一笔一划在那人的掌心刻下自己的名字。
灿烈,灿烈。原是这样一个好名字。
“ 前方即是妖界,你..可会随我会妖界?”
灿烈默不作声,妖界的戾气,不知会损坏他多少年的修为。他抬手,轻抚着伯贤那双澄澈的双眼。这双眼,这一世,是应看遍江山楼台。
该放手去了,还他这双眼。
“ 其实,我只是为了还清欠你的一样东西。”
“ 那若是,你还给了我…你是否会离开?”
“ 是。”
“ 那我,宁可不要你还给我!”
灿烈好笑道, “ 你都不问问,我欠你的究竟是什么吗?”
伯贤紧攥住灿烈的衣角, “ 不管是什么,若你离开我,还给我又有何意义?”
“ 哪怕,我还给你的是光明呢?”
伯贤轻笑, “ 那就更好说了,我的眼睛出生以来便就是盲的。又从何而来你欠我一说?我不怨什么,若说有什么期盼那便是想看看灿烈你的模样。可你说,还给我光明之后你便会离开。你倒是说说,你走了,我还要这光明有何用?” 他顿了一顿,像是鼓足了勇气 “ 灿烈,我喜欢你,你不要走,可好?”

我妖族对情爱之说,从来都是直来直往从不迂回。
这一次,先动情的,是伯贤。
其实,千百年来,先动情的那一个始终都是伯贤。

灿烈还是随着伯贤回了妖界,踏上了那个神族永远不能踏入的领土。

黄粱枕上依旧是那缠绕多时的故梦。梦外七月晚风凉,梦里红云烈火焰。
梦境之内,伯贤终于迈过了那道深渊,他在神的指引之下向前,浓浓烈火包裹着他,那是凤凰滚烫的血液。他想拨开那若有若无的红烟,他跋山涉水而来,只为求见凰君一面,求不得的,已是痴狂。伯贤伸出了手,在即将触摸到那人之时,他感到身体无比的暖,随后他的眼睛只剩下一片赤裸的红。

梦境之外,灿烈随伯贤一同躺在榻上,晚风吹得伯贤有些发抖,灿烈轻轻揽过了他的身子,抱住了他。那一夜。伯贤睡得无比安稳,直到日上三竿。

佛不语,一语成谶,一念成劫。

直到有一天,伯贤出门修炼之后,再也没有回来。灿烈才意识到,这场延续千年的劫数,除非自己亲手了结,否则根本不会有尽头。
“ 他死了,死在妖皇的手里。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回妖界本就是大罪。就算你隐去身上气味,也逃不过妖皇的眼睛。” 说这话的是伯贤的同类。
“ 他…可还说了什么。”
“ 他说,让你速离开妖界,还有,他不悔。”

不悔那样固执的要你陪伴,不悔最后依然永坠黑暗。不悔爱你。

佛问他,你可明白了?
明白,纵然我可以一次一次寻他的来生,可这劫自我手中生,也应自我手中灭。

曾经,有一只不好好修炼却总喜欢偷看人世的傻凤凰,他喜欢偷听人心中的愿望。
有一天,他听到了一个孩子的愿望。
我一直相信这个世上有凤鸟,若可以请让我见见他吧!
凤凰偷偷的关注着这个孩子,看这孩子翻阅山海经无数,只为找得心中的凤凰。其余的孩子笑他痴人说梦,他大声的反驳,不是的!一定有凤凰的!你们不可以这样不尊敬它!
凤凰被这个孩子的固执所打动,在某个沉睡的夜,他闯入了这个孩子的梦。
你叫什么?
我叫..伯贤。
你可知,我是谁?
不知。
我是凤凰。
此话当真?
当真,我是天界唯一的凤凰神君。
神君你可知道,我一直都盼望着见你!
凤凰笑,自是如此,莫非你是我的有缘人?
是我吗?会是我吗?
问天吧,天知道。
我们以后,可还能再见?
有缘,梦里自会相见。

因着这可笑的一句有缘人,伯贤虔诚的向佛祖祈祷,让我与凤凰结缘吧。

佛只是听到了他的心声,带着伯贤来到了浴火之渊。在伯贤之前,他也曾带无数爱慕凤凰的人来到这里。

若是需要用你的眼睛为他浴火,你可愿?

在他之前的人,都不愿仅仅为了爱慕便就放弃了光明。
但,伯贤说。

我愿意。

那本是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深渊,佛架起了桥梁,送他到了凤凰的身边。伯贤一直记得多年之前梦里人的模样。他真的很想最后再看看,那罗烟之后,受尽烈火焚身折磨的人,可还是当年模样?手指刚刚触碰到那人的身体,随即便跌入了一个霸气的怀抱。凤凰好烫啊,凤凰觉得自己就要被这迟迟不肯熄灭的火焰所灼伤而死了。但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这样清凉如月光的人儿,他贪婪的伸出手,紧紧拥抱着唯一的安宁。
伯贤的眼睛,代替凤凰吸去了所有的烈火。
他这双眼,成功助他心爱的人浴火。也算是,死得其所。
阖上眼之前,他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出口,凤凰啊凤凰,你可有名字?
是有的。
我叫灿烈。灿阳如火,烈火如歌。
真是,好名字啊。

佛说,我只是为你寻得有缘人,这缘本就起于你。劫自然也起于你,若你不能顺利度过此劫,就算浴火,你也不可能成功涅槃,羽化成仙。

灿烈说,我明白了。
他再次堕入六道轮回,找寻那三途河边缥缈的魂魄。
凤鸣九天,凰翅大展,他的身上寄存着那个人生生世世的光明。他这一生,从没像现在这般的辉煌。
欠你的光明,欠你的情债,全部,全部。
你就当那梦,只是南柯一梦吧。忘了凤凰,也忘了灿烈。
暗无天日的三途河边,那只傻凤凰刹那间化作最明亮的太阳之光,穿梭于众多灵魂之中,最终找到了他的归属。
下一世,你一定可以福寿安康,一世长明。

佛凝望着化作飞羽的凤凰,拈花一笑。
看来你是真的明白了。
凤凰涅槃,羽化而登仙。
而人间。

“伯贤生日快乐!!”
“ 谢谢大家啦!” 伯贤戴着滑稽的生日帽,被好朋友们围在一起,幸福地唱着生日歌。烛火摇曳,映照着伯贤喜色的面孔。伙伴们在吹完蜡烛的时候打开了咖啡厅的灯。门外是霓虹闪烁的夜景。
“ 快看快看!这是我们所有人送你的大礼哦!”
盒子内,一架崭新的单反相机,安静的等待着主人的到来。
“ 哇是单反诶单反!!!”
伯贤迫不及待的拿起了相机,透过镜头,每个人幸福的表情都如此清晰。
尽头扫过之处,门外,驻足许久的人。
伯贤面对着门口,他没有放下相机,镜头里,那人的样子逐渐清晰。
“ 生日快乐。” 那人轻轻的说道。
伯贤拿着相机的手缓缓垂下,再看向门外时,已经没有了人影。
“ 伯贤,喂伯贤!你在看什么?”

他浅笑弯弯,清泪一行。

“ 凤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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